时间: 2020-07-18 08:56:19 来源:雅安日报/北纬网
陈果/著
闲篇翻过,继续来看只身出山的骆国龙可有斩获。
辛顺才把一杯热茶端到跟前,骆国龙才想起,刚才买的一包“大红梅”还没派上用场。给屋里人一一敬了烟,骆国龙直奔主题:丁长官嘞,一晃几年了,大家都盼着你再到古路看一看。
辛顺才瞪他一眼:你这同志,在说啥子!共产党里没有长官,只有同志。
是,是,丁长官……同志,你们好久再上去调查调查,研究研究?
丁甫全摇摇头:你们那地方,现在想起来,脚杆还在打闪闪!
辛顺才目光顺着丁甫全的脸往下滑,一直滑到脚背上,又沿着反方向爬上来:主任,你腿没闪啊!
丁甫全半咧着嘴“呵呵”地笑,骆国龙也是看糊涂了。虽说糊涂却也不忘替他辩白:你们不晓得,我们古路村,真的是远得猫不吃狗不闻……
辛顺才这才正经起来:晓得晓得,古路这地名,丁主任说得我们耳朵都起茧了。
丁甫全盯他一眼:左耳进右耳出,起不了茧。
说话间,烟也抽得差不多了,丁甫全将烟头掐灭在一个茶色玻璃烟缸里,看着骆国龙,正色道:正月十五前都是过年,年要过,龙门阵要摆,正事也要办。老骆,有啥想法,开门见山吧。
骆国龙脸色变得肃穆起来:这次来,我想说说路的事。
说到路免不了提到丢在路上的一条条人命,其中就有兰绍安,提到兰绍安,自然就讲起他的岳母兰明秀的经历。兰明秀出生在癞子坪,11岁那年,咕噜岩申绍云背她上山,做了童养媳。兰明秀上山不久,父母就举家迁到了凉山州甘洛县苏雄区。两地直线距离只有几十公里,因为没有路,仿佛隔着万水千山。她再次见到母亲和哥哥、妹妹是在20多年后,那时父亲已不在人世。兰明秀好歹下过悬崖下过山,可村里被路困住双脚、一辈子在村里坐井观天的人,一口气能说出一长串:五组李可民恐高,这一点正好和妻子柴永淑“门当户对”,从小到大,他们从没出过村,也没看见过山外的样子。
讲着讲着,骆国龙的声音就小了下来。每个名字都是一块冰凉的石头,那些石头堆在一起,堵在胸口,压疼了他,压低了他的声音。几乎与他的声音灰暗下去同步,“沙沙”的声音在耳边响亮起来。下雨了,他以为。却不是,是一支支笔在纸上奔走,大路朝天的样子。
丁甫全是对路的事情不感兴趣,还是除了对路,对别的也感兴趣?骆国龙吃不准丁甫全的意思。但他知道,并不是所有声音都有机会被人听到,古路需要的,不就是机会吗?所以,顾不了那么多了,既然让说,我就说,接着说。
这就说到了电。如果有电,老书记刘世金、方劲田四岁的闺女、五保户尹国庆不会说没就没,不会死得惨不忍睹——他们的死,都是因为没有电。活下来的人就不惨吗?竹篙、火把、煤油灯,解放这么多年了,这些东西还没有解放。党中央的声音我们都想听,但没有电,我们只有听风吼,听雷鸣,听鸟叫,听猴子肝经火旺从早闹到晚……
骆国龙又说不下去了。丁甫全和代盛杰不约而同地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,对视一下。代盛杰说:还有啥子问题,接着说。
一口茶下去,心里的话又浮了上来。骆国龙说:你们不嫌弃,我就再倒倒苦水。古路吃水也成问题,丁主任也是晓得的。村里人基本上靠“沁水”吊命,“沁水”,就是从山底下沁出来一股水,拿石头围成一口井,一滴也不许放走。从地底沁出的水,有的拇指粗,有的小指粗,有的夏天还拇指粗,到了冬天却没有筷子粗。水是靠桶背回家的,半夜就要起来排队,要是起得迟了点,吃水就得靠借。能不能借到水喝,要看你的人情……
为了将自己的小心思隐藏起来,骆国龙随即又说:现在山上几个队吃水各有各的难处,但用水差不多都是一个样,洗完菜的水洗脸,洗完脸的水洗衣,洗完衣的水喂猪喂牛……
那洗脚呢?代盛杰忍不住问。
还有洗澡?问话的是辛顺才。
骆国龙的回答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——衣裳还几年没洗一回,洗啥脚和澡!
他们没有接话,骆国龙也没有往下说或者转换话题。什么也不说其实也是一种诉说。有时候,一刻沉默等于千言万语,胜过千言万语。就像现在,很多语意顺着骆国龙的话头奔涌着翻滚着轰鸣着,它们在巨大的静默里咆哮,掩盖了一切声响。
再深的井也有个底,再宽的河也有个岸。缓缓将笔记本合起来,丁甫全说: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。诓诓哄哄的话我就不说了——这些问题,一时半会儿,我们也无能为力……
那你们还让我说?骆国龙急得站了起来:这不是脱了裤儿打屁——多余的事吗?
代盛杰哈哈笑了:你先听丁主任把话说完嘛。
丁甫全也乐了:都说我性子急,看来还有比我更火爆的。我说这些问题一时不能解决,但没说过一件不能解决呀。
骆国龙松了一口气:那,我们就细细说说修路的事?
丁甫全摇摇头:片马、永利、宜东、料林……通乡公路还成问题。全县不通公路的村至少还有一半,你们那里修路难度太大,花钱太多,干不成,干不成。
一点可能都没有?
不是——是半点可能都没有!
那就拉电线,让大家也看看电灯。
钱都不说了,山高路远,电线杆子咋爬得上去?丁甫全接着摇头。
只剩下一个选项了。骆国龙说:水,如果能把剩下五个队的水管拉进一家一户,你们也是功德无量了。
没想到的是,丁甫全还是摇头。骆国龙急得头顶冒汗,丁甫全却在这时候开了口:共产党不讲公德,只讲工作。不过做工作要先搞调查,不能狗熊按键盘——乱弹琴。
工作无量,工作无量!骆国龙忙不迭地说。
笑声重新灌满屋子。
今天不逼着他们咬出个牙齿印,只怕是夜长梦多。这样一想,骆国龙也不怕人笑他性急了:三个月之内,你们能不能到现场来看看?
在县城双通巷住了一宿,第二天回到村上,骆国龙马上召集村组干部开会。听说县民委领导要来现场研究解决吃水的事,大家兴奋得直吞口水。兴头上李国清问了一句,先不是说争取修路吗,咋十八扯扯到水上去了?听说骆国龙原来是去争取修路的,组长们的兴奋劲就往下滑了一截,到手的鸭子飞了似的。骆国龙理解大家的心情,也就顾不上委屈,他开导大家说:油茶没吃成,喝口水也不错,只要把命吊着,就不怕往后没有好日子过。
下期关注“一条路走过的路(三)”
审稿:白雨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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